夕阳投云,朝阳腾海,任由岁月悠悠,志士诉不完家国,江山出不尽英雄。
南宋嘉泰四年(1204年),金廷始行三皇、五帝祭礼,而铁木真征服了乃蛮部、蔑里乞部,这一年,庐陵人周必大与庐陵知县赵汝厦在庐陵县学内建三忠堂,祭祀欧阳修、杨邦乂与胡铨三位乡贤,并率县学生员祭拜。周必大作记道:“欧阳文忠修、杨忠襄邦乂、胡忠简铨,皆庐陵人,必大平生所敬慕。”《庐陵县学三忠堂记》为周必大这位南宋中期文坛盟主的绝笔之作,当年十月,他安然离世。
本篇的故事却要从周必大所提到的谥号为“忠简”的胡铨说起,胡铨与李纲、赵鼎、李光并称“南宋四名臣”,他的家乡便是庐陵芗城。
胡铨慷慨陈言
胡铨之所以能够昂然走进青史,缘自于他那篇震惊朝野的“乞斩秦桧”疏。绍兴八年(1138年),金国派遣张通古、萧哲二人作为“江南诏谕使”,携带国书,在宋朝使者王伦的陪同下,来到都城临安进行和谈。金使态度极其傲慢,目中无人,要求南宋屈膝臣服,并许下很多“空头支票”,秦桧等人卖国求荣,主张应允,激起了朝中多数大臣与全民的义愤,当时身为枢密院编修官的胡铨尤为愤慨。
他直言上疏道,我堂堂大国,岂能受此奇耻大辱,切要识清金人阴谋,听听军民议论啊。写到激烈处,胡铨慷慨道:“臣备员枢属,义不与桧等共戴天。区区之心,愿斩三人头,竿之藁街……不然,臣有赴东海而死,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!”
此疏一出,秦桧又恐又急,即以“狂妄上书,语多凶悖,意在鼓众,劫持朝廷”之罪,将胡铨除名,贬往昭州(今广西平乐)。
但如雷般的壮怀抨击是遮不住的,有人将奏疏付印散发,大家争相传诵。金人听说后,也求购此书,读后君臣大惊失色,连称“南朝有人”。
胡铨忠直敢言、忧国忧民的品性不是突然迸发的。在被贬途中,胡铨一定会想起十年前的一幕,那时他才二十六岁。宋高宗在淮海策问进士,胡铨回答道:“陛下起于干戈锋镝之间,外乱内讧,而策问臣下数十条,都质问于天道,而不倾听民众呼声。”多简单的道理,民心即天心,知易却行难。
在众人营救下,秦桧迫于公论,改派胡铨去广州监管盐仓,后又将其贬至新州(今广东新兴)。
光阴如梭,上疏被贬已十年,年近半百的胡铨虽颠沛流离,但身处逆境而坚守忠节。他在新州填词《好事近》一首,下片写道:“囊锥刚要出头来,不道甚时节!欲驾巾车归去,有豺狼当辙。”从表面上看,是说自己出头之不合时宜,实际是在痛骂权奸,让忠良之士进也进不得,退也退不得。秦桧听闻后愈发恼恨,遂将其移送吉阳军(今海南崖县)编管。
胡铨遭贬十七年后,秦桧死,二十四年后,胡铨得到起复,宋孝宗意味深长地对他说:“很早就听说你的耿直诚实了。”后来,胡铨积极上书数不胜数,勇于谈论政事缺失,在一次金国请求和议时,胡铨本色不改,上奏道,“愿绝口勿言‘和’字。”
胡铨高寿,在致仕当年病危,弥留之际,他留下遗言,希望孝宗“舍己为人,安民和众”,而对自己,他亦有期许,“为厉鬼以杀贼,死亦不忘!”就在忠君爱民、杀敌报国的嘱咐声中,胡铨溘然辞世,享年七十八岁。
“以身去国故求死,抗疏犯颜今独难。”这是胡铨一生的写照,这句诗是他送给同道中人赵鼎的,胡铨的《哭赵公鼎》又何尝不是哭自己?在诗的尾联,胡铨既发出了平生悲愤,又道出了百年夙愿,“天地只因悭一老,中原何日复三关?”
“痴儿不了公家事,男子要为天下奇。”还是忘年交王庭珪对胡铨的评价最为精准。此诗作于三十六岁的胡铨请斩秦桧被谪,五十九岁的王庭珪为其送行时,王庭珪也因此被坐讪谤而遭流放,但王庭珪终身不悔。他坚信,道之所在,虽千万人吾往矣,这个道是为国为民的大道,值得为之倾洒一腔热血,更何况受一些贬谪之苦呢?他更确定,自己的小友胡铨对坎坷的一生亦是无愧无悔。
周必大忠谏报国
胡铨是周必大所推崇的乡贤,相比起胡铨,周必大的一生平顺得多。他虽历经四朝,但其命运沉浮主要与宋孝宗息息相关。他比孝宗大一岁,孝宗即位后,周必大任起居郎,此后近三十年中,这对君臣励精图治,重视民生,呈现了天下康宁的升平景象。
纵观周必大的宦海生涯,无论是早先的秘书省正字、国史院编修、监察御史,还是后来的吏部尚书、枢密使、左丞相,一直以国事为己任,以敢谏善谏勤谏著称,很多言辞令后人听来肃然起敬。
孝宗初即位时,想在经筵上与周必大探讨文章,周必大直言不讳道:“经筵并不是分析文章讲解句子的地方,想从容不迫地了解情况,增益于圣德,就要探求治理之本。”道理须与实际相结合,尤其需要与解决实际问题相结合,如此才是兴邦之正道。后来在经筵侍讲中,他讲到边境之事,孝宗表示对蜀地感到担忧,周必大乘机道:“蜀中百姓受困苦已经很久了,希望朝廷减少赋税,这样才能安抚地方。”
周必大立朝刚正、遇事不阿,有两次因朝廷用人不当,他都行使了封驳之权,并因此或辞官或罢官,他秉持一颗公心,始终泰然处之,周必大也因此得到孝宗的称赞:“你不迎合别人,也无所依附,正是我最器重的。”
据记载,周必大身材高大而脸庞清瘦,样貌如同野鹤。孝宗在一天退朝时,若有所思道:“好一个宰相!只是怕他福薄。”一个老宦官在孝宗身边说:“官家所感叹的,难道不是周必大吗?人们观察司马光的画像,也像周必大一样清瘦。”司马光乃北宋名臣,宋人对其推崇备至,将周必大与司马光相提并论,确是对周必大努力政事的一种褒扬。
在宰相任上,周必大主张强兵、富国、安民、政修,使治下民和俗静,牛马遍野,迎来了南宋最为稳定的一段时期。那个早年丧父、漂泊不定的庐陵少年,终于成为一位富有才干的政治家。
晚年周必大回到了家乡,他安于平淡,开辟田园数亩,“郊居三池皆种莲”。除了建三忠堂之外,他还刊刻了《欧阳文忠公集》一百五十三卷、《附录》五卷,使欧阳修的文章得到更完整的保存,这一定本被历代奉为私家刻书的典范。
七十九岁的周必大寿终正寝,宁宗命人为周必大撰写碑铭,并以篆体书写碑额“忠文耆德之碑”。人处逆境需不折不挠,而人在顺境更要慎始敬终,这全在各自的把握。“忠文耆德”这几个字,周必大当得起。
杨万里正心诚意
杨万里比周必大小一岁,两家相距不远,且二人曾一同参加绍兴二十年(1150年)庐陵解试,一直保持着密切交往,致仕后均归居庐陵。
虽与天意无关,杨万里的生卒之年都不太平,他出生那一年发生靖康之难,北宋灭亡,他去世那一年铁木真被推为成吉思汗,建立蒙古帝国。在时局动荡、内忧外患中,杨万里自然养成了深沉的为民爱国情怀。
青年杨万里,曾拜会谪居永州的张浚及谪居衡州的胡铨,张浚勉之以“正心诚意”之学,杨万里服膺其教,名其读书之室曰“诚斋”,又请胡铨为之撰《诚斋记》,于是,张浚、胡铨两位爱国名臣成为杨万里终生效法的榜样。
杨万里善治。他初到奉新知县任上时,当地大旱,牢中关满了交不起租税的百姓,而府库依然空虚,杨万里深知是小吏中间盘剥所致。所以他下令放还牢里的百姓,并且不允许小吏扰民,只是张榜于集市,告知只需缴纳官定税赋的额度,并放宽缴税期限,结果百姓纷纷自动纳税,一月之内全部交清。
杨万里素有廉名。他曾任江东转运副使,在这个旁人看来是管钱的“肥差”上,杨万里兢兢业业、清清白白。在卸任时,账面结余有钱万缗,按照当时官场惯例,这笔钱可由杨万里支配,但他分文不取,尽数留于官署。
其实,杨万里对世俗的名利始终看轻。在任京官时,他直指时弊,无所顾忌,就做好了随时丢官的准备。他总是将路费锁置箱中,又告诫家人不得买大件物品,为的是返乡时防止行李累赘。
杨万里是绝不妥协之人,所以备受打压,他的青壮年竟有近一半时间都是待命在家的。正因为如此,他将胸中的波澜,或是化作汹涌江潮,或是化为静美溪流,以一个“新”字在中国诗词殿堂中占有重要一席。
三十六岁那年,他决定与过去的创作告别,他默默燃起火苗,将以往上千首诗付之一炬,在火光中跳动的,是他要挣脱前人窠臼的决心。
杨万里不再遵循“江西诗派”的理念,何必将心思都花在故纸堆里?他将目光投向自然,又折射到自己的内心,终于找到了独具一格的风情,谓之“诚斋体”,又称“活法诗”。
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,一言概之,就是“捉”,诗是用活泛的心捉来的,而不是苦思冥想来的。眼中有景,心中有情。“日长睡起无情思,闲看儿童捉柳花。”“儿童急走追黄蝶,飞入菜花无处寻。”“戏掬清泉洒蕉叶,儿童误认雨声来。”杨万里就像一位有爱的父辈,把笔墨当作相机,将生活之美、童趣之美一张张拍摄下来,让转瞬即逝变成永久流传。
少一份古板物象,多一份新奇意境。杨万里的诗,为南宋诗坛注入了一股清新空气,赋予了世间万物灵性,是一场值得回味的青春旅行。
抛开杨万里的诗,再回到现实吧。杨万里与禁绝朱熹理学的韩侂胄誓不两立,韩侂胄修筑南园,曾邀请杨万里写记,并以高官厚禄相许,杨万里道:“官可弃,记不作也。”开禧二年(1206年)夏天,杨万里因忧愤成疾,身体已经很差了,他得知韩侂胄出兵北伐之事,登时痛哭失声,亟呼纸书道:“韩侂胄奸臣,专权无上,动兵残民,谋危社稷。吾头颅如许,报国无路,惟有孤愤!”然后又写了几行告别妻儿,笔落,人逝,享年八十岁。
果然如杨万里预料,这场战争并没有完全做足准备,因而将帅乏人、部署失宜,导致北伐再一次失败。
杨万里去世三十年后,同样是在“映日荷花别样红”的夏天,文天祥出生了。他在一首律诗中写道:“欲酬长者殷勤祝,坎止流行学四忠。”而他,凭着“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,惟其义尽,所以仁至。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?而今而后,庶几无愧”的壮烈,成为了庐陵“五忠一节”的最后一位。
时光又过了将近七百年,1928年4月的井冈山郁郁葱葱,春风浩荡,这片属于古庐陵的热土上,迎来了毛泽东率领的秋收起义部队与朱德、陈毅领导的部分南昌起义部队胜利会师,从此,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在这里点燃,通过不懈奋斗与牺牲,终于染红了整个中华大地。(蔡相龙 陈彧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