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她第一次来望北哨所。
望北这个名字,她已经很熟悉了,他分配到部队后的第一封来信,地址上就写着“望北”两个字。望北在她的心里如诗如画,再加上哨所,她莫名地会想到辛弃疾的某些诗句,有着大气、苍凉、凄美之感。他在信中也是如此描绘望北哨所的:高原,陡峭的山石,呼啸的山风,洋洋洒洒的落雪,虽然凄凉了一些,但却是那么有韵致。望北哨所,就像她喜欢的男人,粗犷、冷峻。
他们是同学,从初中一直到高中。高中毕业,他考上了军校,她则考上一所本省大学。他们就是从那会儿开始通信的,她欣赏他把青春献给了部队。她从小就对军人职业充满敬仰,青春、热血和英雄这些令她心动的字眼,一直和军人密切相关。也许正是因为他是全班唯一考上军校的同学,呼啦一下,他走进了她的心里。他在信中说:军人就是牺牲,奉献,戍边保家……他描绘了未来的艰苦,也明里暗里地告诉她,未来生活可能会有辛苦和艰难。但她心中的诗意一直澎湃着,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期待。他们恋爱了,先是在信里,后来在暑假寒假,他们得以见面,开始一起憧憬未来。
他军校毕业后,她知道了在藏北有一个叫望北的哨所。在他读军校时,她每周都能收到他两三封信,偶尔还可以打电话。她知道他有一部手机,在课余时间可以使用。那会儿,他们虽然离得很远,彼此却觉得相距很近,在电话里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。呼吸是情绪,也是氛围。那会儿,他们海阔天空,谈理想,聊生活,甚至说天气,说身边的一草一木。仿佛他们就走在同一校园,只是在不同的小径上而已。
自从他军校毕业,去了叫望北的哨所,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。有手机,却没有信号,他们联系方式只能通过信件。有时到了冬天,哨所和山下邮路不通,到了春天,她会一口气收到他写给她的几十封信。她知道,他也是如此。读信的顺序只能依据邮戳的时间,有时邮戳上的时间也是同一时间,她只能随机拆开一封信来读。这样读信,时常让她有种时光倒流之感:前一封信他还在描述哨所上看到的夕阳、界碑、边境线,下一封信又是满山大雪,混沌一片了。几十封信,让她在不同的世界里穿梭着,恍若两个世界。
他也会出现在她的梦里,便越加魔幻了:他走在崎岖的巡逻线上,刚才还阳光明媚,转过一个山头就暴雪漫天了。一个战士因缺氧晕倒在巡逻路上。哨所的后山上,他们新建的蔬菜大棚正长出油绿绿的蔬菜……她在梦中醒来,心就像荡秋千,高低视线,看到的是不同的风景。她知道,自己做的不是梦,只是还原他信里描述的不同场景而已。因为断断续续的联系,他们的爱情便如梦如幻,有时她觉得离他很近,有时又很远。
她最近一次见到他,是他探亲休假,他变黑了瘦了,话语也变得惜字如金。他解释说,哨所人不多,消息又闭塞,信息少,大脑的某根神经就沉睡了,话语自然就少了。在他休假这段日子里,他们见面时话很少。分开时,就用短信交流,就像他们又回到了两地,信息成了他们的留言板。似乎在这时,他才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:风趣、幽默、刚毅……
假期快要结束时,他似乎才适应了这个嘈杂的世界,粗黑的皮肤也开始变细变白,与人交流的话语也流畅自然了起来。两人计划了他们的人生大事,春节一过,就是两个人的“本命年”了。他们要在这年的夏天完成他们的终身大事。她对望北充满了神秘的渴望,甚至整个西藏都对她充满诱惑。她还学会了当年流行的一首歌:坐着火车去拉萨,去看那神奇的布达拉,去看那最美的格桑花呀,盛开在雪山下……他们计划好了,就在秋天,藏北最美丽的季节,格桑花开遍在雪山脚下,她去望北哨所找他。然后他休假,带她去看神秘的布达拉,开启他们的新婚之旅。多么惬意和丰富的旅行呀!
她终于来了,先是飞到了日喀则,又坐上了兵站的长途运输车,目的地是望北哨所。公路在悬崖峭壁间盘绕,她果然看到了山间草地上盛开的格桑花,一片又一片,像怒放的生命之火。她的心便也随之燃烧起来。车队在盘山公路上越驶越高,她感到头疼恶心,视线也模糊起来。司机是个老兵,拿出氧气袋让她吸,告诉她,望北哨所的海拔比此地还要高出一千多米。她吸着氧,思绪似乎清晰了一些。在内地城市里,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在五千多米的海拔高度,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。当车行驶到海拔四千多米时,她感觉整个人似乎死过了一回。
雪山一直在她眼前不远不近的地方。老兵告诉她,到了雪山之巅就到了望北哨所。可雪山似乎成了恒定的目标,车开了好久,似乎离雪山还是那个距离。两天之后,车队终于行驶到雪山脚下。似乎山上刚下过雪,车队又行驶了一段路,终于被大雪隔断了。眼前没了路,到处都是皑皑白雪。老兵在车里失望地告诉她,望北哨所去不成了。大雪封锁了他们的去路。雪消融之时,才是他们上山的时候。山下还是格桑花盛开的季节,望北哨所已经提前进入了冬天。
她绝望地站在车下,顺着老兵的指引,看到了山顶一排石头房子,在视线里遥远而又模糊。“那就是望北哨所”,老兵的话也仿佛变得遥远模糊起来。她看见石头房子外聚集了一排士兵,他们一起向山下招手。她知道,他一定会在人群中。之前他们已经说好了,她在秋天会上山来看他,然后开启他们的新婚之旅。可是在众人中,她分不清哪个是他。她拼命地挥手,不知他看见她了吗?她想起了她的腰带,这是“本命年”买的腰带,红绸布制作的,是上次他探亲回家时,她买的。两条红腰带,每人一条。春节一过,她给他写信还提醒过他:把红腰带系上。红色代表着喜庆、成功、忠勇和正义,他们要带着祝福迈过民间传说的“本命年”这道坎。她从腰间解下那条红色的绸带,冲着山上挥舞着,在大雪皑皑的一片白色中,那条红绸带是那么醒目鲜艳。突然,她看到山上人群中也飘起了一条红绸带。挥舞红绸带的人,一定就是他了。两人隔着雪地,一个山上,一个山下,就那么挥舞着。
那一次,她“无功而返”,尽管哨所近在咫尺。她回去后,给他写了很多信,却没收到一封回信。她知道,大雪仍然封山,他们的信都在邮路上。
她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时,雪已经融化了,一封电报却先期而至。他在巡逻路上……
她再次来到哨所时,只看到了他的墓地。哨所山后,生长着一棵松树,唯一的一棵松树。他就葬在那棵树下。她来了,他却失约了。不,他在履行自己的约定,永远在望北哨所等她……离开了望北哨所,她把那条红绸带系在了那棵唯一的松树上。下山走了好久,她回望望北哨所时,一切都模糊了,唯有那条红绸带仍在风中飘舞,似乎是他在为她送行。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,唯有那一点红,越来越醒目。(石钟山)
转载自:解放军报